我们拉开门的瞬间,马孔多可笑地跌倒在台阶上,他那浑身湿透的狼狈相格外惹人发笑。落汤鸡。落水狗。我在心里哆哆嗦嗦地嘲笑着,扶他进店里,将门关好。一股羊杂碎的气味扑面而来,马孔多坐在放着芥末油的餐桌旁大打喷嚏。
那是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餐馆,里面对称摆了六张圆桌。桌和椅都很旧,所以看不出脏来,在黑黢黢的天色中,倒有几分古色古香的情调。屋子里没有开灯,但能从苍蝇嗡嗡的飞翔声中感到它们的忙碌。低廉的墙壁纸由于受潮,许多地方都卷起了毛边,两幅俗气的画固执地占据着墙上醒目的位置。马孔多脱下湿衣服,拧了几下,搭在椅背上。我想要有火炉就好了,他可以将衣服烘干。
店里没有动静,主人不知在里面忙什么。我让马孔多独坐一会,我进去找店主要两碗热汤。马孔多急不可耐地拼命点头。他赤着上身,长裤却依然体面地贴在身上,所以店主是个女人也无伤大雅的。
掀开油渍遍布的白色门帘,我看见一个和我一样年轻的女人明眸皓齿地站在灶前煮汤。她高高挽起发髻,手执一把银白色长勺,微微地搅动锅里的肉汤。徐徐漫上来的辱白色蒸气缭绕着她,令我如见仙女,耳目一新。
&ldo;老板娘‐‐&rdo;我叫了她一声。
她转过脸来,并没有受惊的感觉,那么漫不经心地冲我一笑。
&ldo;这么大的雨还有客人来?我真没想到,我没有听见开门声,是外地人吧?&rdo;她放下勺子,去一个小瓶子里抓了一把味精扔进锅里,然后又撒上一层碧绿的香菜末,&ldo;看你淋得浑身透湿,喝碗热汤吧,刚熬好的排骨汤。&rdo;
&ldo;清真饭馆还做猪肉么?&rdo;我问,&ldo;你不是回民?&rdo;
&ldo;哪里是。这锅汤是煮给家人喝的,我丈夫下午来这儿吃饭。&rdo;她一边说一边找来两块抹布,用它垫在锅的两耳上,将汤挪到圆形的铁质支撑架上,&ldo;就你一个人?&rdo;
&ldo;不,两个人。&rdo;我说,&ldo;马孔多在桌前等着。&rdo;
&ldo;多有意思的名字。&rdo;她笑了一声。炉膛里的火苗是橘黄色的,它释放的光芒改变了女主人的脸色,被映得红彤彤的。要是马孔多能来这里把衣服烤干该有多好,然而她很快把那锅八成开的羊杂碎汤坐在炉圈上,炉火的温柔被遮盖了。
&ldo;你没有干慡衣服?要不先换上我的工作服?&rdo;她用调羹盛了些酱油放在新坐上去的锅里,&ldo;不然你会感冒的。&rdo;
&ldo;谢谢,我有干慡衣服,我去取旅行袋。&rdo;我请求她,&ldo;先给我一碗热汤,我的朋友恐怕承受不了啦,就要羊杂碎汤。&rdo;
&ldo;好说。&rdo;她取过一只白瓷碗,麻利地盛了又鲜又嫩的羊杂碎,将它递给我,&ldo;筷子外面就有,辣椒油、芥末油和蒜酱都在桌子上,随便吃。&rdo;
我端着汤小心翼翼走向马孔多的时候发现他将湿衣服穿在身上了。问他为什么做蠢事,他说:&ldo;屋子里的温度不过二十度左右,而我的体温却有三十六度五,衣服在身上要干得快些。&rdo;他口齿伶俐地接过热汤,猛地喝了一大口,&ldo;好鲜的羊杂碎汤!有热汤的帮助衣服干得就更快了!&rdo;
&ldo;找死!&rdo;我开始觉得寒冷,从旅行袋往外拿衣服的时候有点战战兢兢。我捧着干衣服走回灶间,女主人正切辣椒丝,我将湿衣服一一脱下掷在火炉旁,当我赤身裸体戴胸罩的时候,女主人突然歪着头笑眯眯地问我:
&ldo;和你一起来的是个男的?&rdo;
我点点头,好不容易扣好胸罩的挂钩。
&ldo;他不是你丈夫?&rdo;她为自己的推理感到兴奋。
&ldo;他是我丈夫。&rdo;我穿上一套银灰色的衣服,&ldo;过去是。&rdo;
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轻声问:&ldo;是因为他爱上别人才和你离婚的?&rdo;
我不置可否地付之一笑,将湿衣服团在一起,准备塞进旅行袋里。
&ldo;把它晾在这里,一会儿就能干。&rdo;她往炉膛里填了两块柴火,里面一阵啪啦乱响,打架似的。
&ldo;我的衣服不用晾干了,一会儿我们就要去车站了。&rdo;
&ldo;去哪儿?&rdo;她已经忙完了所有的活,正在用牙签剔手指甲,指甲长长的,在微弱的灯光下呈琥珀色。
&ldo;西林吉。&rdo;我说。
&ldo;去那里干吗?&rdo;她把&ldo;吗&rdo;字咬得很重。
&ldo;看白夜。&rdo;我说。
&ldo;哦,我听说过,每年这个时候都有许多外地人去漠河看白夜,不过他们都不在塔河下车,他们直接上去。&rdo;她剔完指甲,牙签被扔进火炉里,她用嘴吹了吹手指甲,那样子看起来又天真又富有挑逗性。
雨下得酣畅淋漓,天色昏暗不堪。她担忧地望了一眼窗外,说如果这样的雨下六七个小时,就会引起山洪暴发。一九八八年和一九九一年,塔河都遭受了特大水患。尤其是一九九一年七月一日,满城汪洋。人们逃到山顶露宿,鸡犬不宁、怨艾四起,真不知建城选址的人当初怎么看上了这块俗称&ldo;水库底子&rdo;的地方。我插话说,一九八七年的大火你经历了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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