&ldo;那赶快离开。&rdo;杨度笑着说,&ldo;我端着茶碗,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喝哩!&rdo;
二人走出人圈,田中老夫妇正站在一边,对着远处指指点点,显然是在等他们。
&ldo;杨先生,中国有樱花吗?&rdo;千惠子仰起面孔问杨度,那白里透红的面孔夹在花丛中,简直令杨度分不清哪是樱花哪是她的脸。杨度突然想起两句唐诗来:&ldo;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&rdo;遂答道:&ldo;我们中国没有樱花,但有一种花也可以和樱花比美。&rdo;
&ldo;什么花?&rdo;千惠子兴致浓厚地问。
&ldo;桃花。&rdo;杨度答。他想起了石塘铺仲春的桃花来,动情地说,&ldo;在我们家乡,几阵春风春雨过后,山前山后的桃花都开了,很是好看。&rdo;
石塘铺的粉红色的桃花,在最旺盛的那些日子里,也会给周围的田野农舍披上一幅彩缎。但杨度心里当然明白,再好看的桃花,也无法跟眼前的樱花相比。首先是这种气势:绵延广阔,一望无边,枝干伟岸,直插云天,令桃花黯然失色。其次是赏花者之普遍,情绪之浓烈,更是中国民众所不可思议的。石塘铺的桃花尽管娇艳耀目,却无人赏识。这真是美景的最大悲哀!此时的这句话,与其是在称赞桃花,不如说是在怀念故园。
杨度这番复杂的心绪,千惠子根本想不到。她兴趣盎然地说:&ldo;是的,我虽然没有去过贵国,但我想象得出贵国桃花盛开的时候一定要比这樱花好看。&rdo;
&ldo;你如何想象得出?&rdo;不知是被千惠子这极有礼貌的回答所感动,还是因为樱花旁的她因这句话而更显得美丽,杨度很想与她多说些心里话。
千惠子想了一下说:&ldo;贵国有许多文人笔下的桃花都很美,特别是陶渊明的《桃花源记》,更是把个世外桃源写得令人神往。&rdo;
&ldo;《桃花源记》你也读过?&rdo;在异国他乡遇到一位又美丽又爱中国文化的女子,杨度的心里暖融融的。&ldo;你能记得中间的几句吗?&rdo;
&ldo;开头的那一段我可以背得出。&rdo;千惠子不无自得地说。
&ldo;那就背一背给我这个老师听听。&rdo;杨度笑着说。
&ldo;好。&rdo;千惠子思索了片刻,背道,&ldo;晋太原中,武陵人捕鱼为业,缘溪行,忘路之远近。忽逢桃花林,夹岸数百步,中无杂树,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……&rdo;
&ldo;千惠子,你在杨先生面前背《桃花源记》,不是班门弄斧吗?&rdo;田中老先生哈哈大笑起来,打断了孙女的背书声。
&ldo;爷爷,这不是班门弄斧,这是让老师测试测试我的汉学基础。&rdo;千惠子说完,又望着杨度,&ldo;杨先生,你说是吗?&rdo;
&ldo;对,对。&rdo;杨度频频点头。&ldo;不要背下去了,你的汉学基础很好。&rdo;
&ldo;谢谢!&rdo;千惠子高兴地说,&ldo;&lso;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&rso;,这八个字勾画出来的画面,就够令人向往的了。&rdo;
&ldo;好是好,可惜,陶老夫子笔下的这个桃花源,千百年来一直是我们中国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,并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,哪比得上贵国,&lso;鲜美&rso;&lso;缤纷&rso;就在眼前,无须文人去虚构。&rdo;杨度突然想到自己贫困落后的祖国,与羁旅中所见的日本相比,简直有天壤之别。一股怅惘涌出,心头顿时紧缩起来。面对着这幅瑰丽的赏花图,不由得思绪万千。
前面横着一道小沟,千惠子搀扶着奶奶小心地迈过去。杨度要来扶田中,老先生摆摆手,敏捷地跨过。小沟这边的樱花似乎更繁茂,树上的花朵一簇挨一簇,一层靠一层,红白闪亮,光彩耀目。树下堆积着飘落下来的花瓣,有的有二三寸厚,虽是落英,却依然鲜艳娇嫩,使人有点不忍心践踏它们。
&ldo;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。&rdo;田中轻轻地哼着,转脸对杨度说,&ldo;贵国龚瑟人先生这两句诗,写出了人生一个很高的境界。我与贵国许多留学生交往过,发现在他们的身上,都有一种宁愿牺牲自我而为后人造福的精神,真正令我敬佩。&rdo;
&ldo;老先生,您这话过奖了。&rdo;田中这番话,令杨度感激,刚才的一丝惆怅也被它冲淡了。
&ldo;来我家与你交往的留学生们,我看得出,都与你一样,个个既是忧国忧民之士,又是慷慨热血之徒。贵国有你们这样的青年,我看桃花源不久就会在贵国变为实实在在的眼前之景。&rdo;
田中老先生的善良真诚,使杨度十分感激。十年前,当日本海军大败北洋水师的时候,杨度和所有中国爱国士人一样,对日本有着一股强烈的仇恨情绪。来到日本后,这种情绪不知不觉地在减退。尤其是这次,住的时间较长,对日本社会和文化了解得较多,加之会说日本话了,与日本普通百姓的接触也便更为广泛,杨度对这个曾被他轻蔑地叫做&ldo;蕞尔小国&rdo;的日本的情感起了很大的变化。他深深地感觉到,日本是一个很不平凡的国度,它有许许多多值得中国效法之处,而最值得中国效法的就是它的君宪国体。同时,大和民族又是一个进取心极强的民族,他们总是敏锐地虚心地学习别的民族的长处,并通过全体一致的勤奋努力,很快地便把这种长处据为己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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