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度奉师命来到武昌督署辕门口,将名刺递了进去。好半天,门房才姗姗出来,手里拿着一张宣纸,操一口厚重的河北土音,大大咧咧地说:&ldo;我家大人出了一道上联在这里,你将下联对上。对得好,我领你进去见大人;若是对得不好,你就识相点,赶紧离开此处走路。我这里有笔和墨,你就对吧!&rdo;
说着,将手里的宣纸递过来。杨度没有想到见张之洞还有这么个规矩,他觉得有趣。对对子并不是难事,他八九岁时就能对得很好。可是,当他从门房手里接过上联时,却深感出语不凡:&ldo;风物称闲游,望渺渺潇湘,万水千山皆赴我。&rdo;这上联显然咏的是湖南风光。潇湘景物,在诗人墨客的眼中,通常笼罩着芷兰芳菲、多情多意的气味,这位辖制湘鄂两省的制台大人,面对着三湘大地,竟显得如此心闲气定、胸壑开阔,确乎有一股包含寰宇、弥纶天地的气概充塞于内。自己下联的气势一定要能与之相匹敌才行。杨度坐在板凳上托腮苦想。门房一旁揶揄道:&ldo;对不出来了吧,谁要你的名刺上写着举人的头衔?凡读书有功名的人来见,我家大人都要设这道难关。不这样的话,他老人家一天见客还见不赢哩!&rdo;
门房的聒噪,使杨度很烦厌。他走出小屋子,背着手在辕门外踱来踱去。突然,他灵感一来,有了!忙进屋蘸墨疾书:&ldo;江湖常独立,念悠悠天地,先忧后乐更何人?&rdo;门房看了看,头轻轻地晃动说:&ldo;我家大人出了十七个字,你也对了十七个字,字是一样多,好不好我就不晓得了,也不知我家大人满意不满意,你等着吧!&rdo;
说着进去了。一会,门房对着杨度点头哈腰,满脸堆笑地说:&ldo;杨少爷,劳您久等了,请进,请进。&rdo;
杨度知道张之洞认可了他的下联,心里高兴,对门房说:&ldo;烦你在前面为我带路。&rdo;
门房弯着腰说:&ldo;小人不敢!杨少爷您请前面走,小人我在后面跟着。&rdo;
就这样,杨度在前,门房在后,一路上指指点点地来到一间装饰得十分豪华阔气的厅堂。门房走前一步,将左边一扇发亮的宝蓝色绸棉帘掀开,对杨度说:&ldo;杨少爷请进,制台大人正等着您。&rdo;
杨度从掀开的帘子下走进房间。这是一间宽大的书房,地面上铺着两寸来厚深红色西域毛毯,四周紧靠墙壁摆着的是一色黑漆大书架。房间中央有一个大铜盆,铜盆放在半尺高的木架上,铜盆里是垒得高高的烧得通红的木炭。外面早已是寒冬腊月了,这里却暖洋洋的。靠南面窗户边有一个大书案,书案上堆满了文件。书案旁边有一个一人来高的镶金嵌玉的景泰蓝花瓶,花瓶侧面坐着一个身穿便服背后拖一条花白辫子的老头,老头正在细细地看着他书写的下联。杨度知道,这老头无疑便是声名卓著的张之洞了。
他趋前走上几步,双膝往地毯上一跪:&ldo;湘潭杨度拜见制台大人。&rdo;
张之洞的目光从宣纸上移了过来,眯着老花眼睛,将杨度仔细地看了一会,慢慢吞吞地说:&ldo;哦,你就是杨度,起来吧,坐到那边去。&rdo;
杨度顺着张之洞的手势,在他对面一张铺着俄国毛毯的椅子上坐下,立时觉得背后如同有一把火在烧,浑身热得滚烫。
&ldo;我看了你的下联,对得不错,不愧是王壬秋的弟子。&rdo;长着一张干瘦长脸,大鼻子大眼睛,满口大胡须差不多全白了的张之洞斜斜地靠在椅背上,椅子轻轻地转了一下。杨度这才发觉他坐着的原来是一把西洋进口的转椅。
&ldo;老大人夸奖了,老大人的上联才真的有涵盖山河的气魄。&rdo;杨度的回答既是恭维,也是心里话。
&ldo;哈哈哈!&rdo;张之洞笑了起来,显然这句话说得他爱听。&ldo;老夫六十多岁了,还有什么气魄不气魄,聊以自嘲罢了。你的老师身体还好吗?续弦了吗?&rdo;
&ldo;湘绮师身体还健朗,并没有续弦。&rdo;杨度说着,从口袋里将王闿运的信拿出来,双手递上。
&ldo;还是要续弦好!&rdo;张之洞边说边拆开信,很快浏览了一遍,说,&ldo;怎么?他不愿来武昌!我这张老脸皮,他都不肯赏啦?&rdo;
杨度忙说:&ldo;湘绮师离开东洲书院时,上上下下都攀轿挽留说,何必要到别的地方去哩,若是嫌薪金低,可以再加些。他老人家当着众人的面说,不是要到别的地方去舌耕,这次回云湖桥就不出来了,要在云湖桥颐养天年。因为当众讲过这样的话,所以不能来武昌,免得别人说闲话。&rdo;
&ldo;世上最聪明的读书人就是你的这个老师。&rdo;张之洞自个儿端起桌上的茶碗喝起来,那茶碗里盛的是高丽参汤。&ldo;他活得自在,不像我,这一大把年纪了,还得每天起早贪黑地受人驱使。&rdo;
&ldo;老大人是国家的栋梁,皇太后、皇上不可一日离开老大人,自然得日夜为国家操劳。&rdo;杨度本来还想加一句&ldo;湘绮师再聪明也只是书生终老而已,岂能比得上您&rdo;,想想这话万一传到先生的耳中,老头子会火冒三丈的,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。
&ldo;你是什么时候回国的,在日本呆了多久?&rdo;张之洞望着杨度问。杨度觉得那目光中明显地含有审问的神态,不免有点心跳。他记起先生有次在明杏斋里对他说过的话:越是在名声大地位高的人面前,越要保持自己的尊严,万不可气馁。你本来就名位低,若再气馁,则愈加在这种人的眼中变得渺小了。应该反过来,以气盛来补自己名位的不足。这就是孟子&ldo;说大人则藐之&rdo;的背后原因。先生还说,这种气概,左宗棠在未发迹时保持得最好,他有意向左宗棠学习,也有好的效果。杨度想到这里,心很快安定下来,跟张之洞说话,要的正是这种气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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